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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4 / 09 / 11
中国古代一直坚持“天人合一”的文化理念,无论是对自然、人类、政治、经济、伦理和文化等方面的思考,常常从“天人合一”的基本立场去理解,而这种观念在中国古典文学中也表现得很明显,中国古典文学在表现生活和世界很注重以“天人合一”的观念去进行文学描述,其中,文学作品的开场表现方式是一个突出的例子。中国古典常常在开篇有一个定场、定境,即所谓“开场白”。古代的说书、话本、小说等,一开始往往有一个“序引”,主题宏大、思想深刻、气派非凡,把说书的说辞、小说的故事与对宇宙、天地、人生等宏大主题联系起来,阐述故事的背景、场景的定位,让听众、读者能从宏观的哲理背景去理解作者要讲的故事。
在明清的说书和小说中,这种理念表现得特别明显,比如,明清民间说书艺人习惯于在开场表演时,先来个定场、定境,将故事的场面进行定位,把主题的伏线铺设好,给出一个故事的暗示性提要,以此来震慑场面,吸引听众的注意力,于是,有了“自从盘古开天地,三皇五帝到如今”等说辞,把要讲述的故事放在宏大的背景上,与宇宙、天地、人生的宏大问题联系在一体,高度浓缩、神妙暗示、渲染妙义,等观众安静下来之后,说书人便渐渐从宏大场景和主题上转向现实生活,转向具体的故事情节,从遥远的历史回到当世现实,讲起了张三李四王老五的故事,描述柴米油盐酱醋茶的细节。开场白能震场面,表深意,吸引听众,提升故事的深奥意义,让听众感到故事是充满魅力的。
在明清小说中,开场白往往通过一首诗或词来表现,比如,《三国演义》有一阕开篇词,词曰:“滚滚长江东逝水,浪花淘尽英雄。是非成败转头空。青山依旧在,几度夕阳红。白发渔樵江渚上,惯看秋月春风。一壶浊酒喜相逢。古今多少事,都付笑谈中。”通过这开篇词,作者阐明了:秋月春风永相续,世间人事频转换,唯有青山常在、夕阳依旧,而是非成败,转瞬成空;多少英雄,浪花淘尽,古今大事,笑谈而过,这一阙词既体现了沧桑感,也表现了一种超脱感,为读者提供了阅读的场景态度。
再如,《水浒传》的开篇词是:“试看书林隐处,几多俊逸儒流。虚名薄利不关愁,裁冰及剪雪,谈笑看吴钩。评议前王并后帝,分真伪占据中州,七雄扰扰乱春秋。兴亡如脆柳,身世类虚舟。见成名无数,图名无数,更有那逃名无数。霎时新月下长川,江湖变桑田古路。讶求鱼缘木,拟穷猿择木,恐伤弓远之曲木。不如且覆掌中杯,再听取新声曲度。”
这阙开篇词表达了一种笑傲江湖、静看人生的江湖洒脱理念,前王后帝,争占中州,七雄争霸,扰乱春秋,都只不过“兴亡如脆柳,身世类虚舟”;角逐于世间,成名也罢,图名也罢,逃名也罢,终已被或将被掩埋于沧海桑田;求鱼缘木,穷猿择木,怕是免不了走上惊弓之路,还不如手握掌中杯,饮酒品茶,听一曲新意曲目。
此开篇词蔑视纵横争斗的“七雄”,冷观熙来攘往的图名逐利者,倡导一种喝酒品茶赏曲的恬淡生活,表现着隐逸超脱的人生态度。
又如,《红楼梦》的开篇诗写道:“浮生着甚苦奔忙,盛席华宴终散场。悲喜千般如幻渺,古今一梦尽荒唐。漫言红袖啼痕重,更有情痴抱恨长。字字看来都是血,十年辛苦不寻常。”
《红楼梦》这一开篇诗说明了人生在世,痴情长恨,盛宴终散,浮生苦奔忙,也只是荒唐梦一场而只有早早醒来才能悟人生的真谛。这诗与《好了歌》有异曲同工之妙,都有佛道理念,面对着荒唐的梦,不应入梦太深,不能为名为利苦奔忙,而要及时觉悟,该知道,世间之事,不“了”不“好”,只有“了”才能“好”,而“好”了便是“了”,苦苦求个“好”,其实到头来也已经“了”了。“盛席华宴”终会散,浮生何必“苦奔忙”。
而《西游记》的开篇诗与上述《三国演义》《水浒传》《红楼梦》的开篇词或诗相比,具具哲理性,具有深奥的意蕴。《西游记》的开篇诗不仅所采用的词语很有抽象韵味,如“混沌”“茫渺”“鸿蒙”“清浊”“群生”“万物”“造化”“释厄”等,而且,该诗从混沌未开讲到盘古开天辟地,从天覆地载讲到群生仰仁,讲到万物成善,再讲到造化会元,最后,认为要“释厄”就去看《西游记》,显然,这开篇诗所表现的非常深妙的哲理话题。
《西游记》开篇诗全诗如下:
混沌未分天地乱,茫茫渺渺无人见。
自从盘古破鸿蒙,开辟从兹清浊辨。
覆载群生仰至仁,发明万物皆成善。
预知造化会元功,须看西游释厄传。
诗的第一句所描述的是古人对宇宙最初状态的认知,那混沌未分状态,天地混乱无序,浑噩杂乱,是一片渺渺茫茫的景象,虚无空荡,无以能见。这既是混沌、虚无、杂乱的,也是无以知晓的。
“混沌”一词一直是人们用来描绘宇宙的初始状态的词语,在古人的想象中,天地未开,是模糊、渺茫的,是浑然一体、浑浑沌沌的。所描述的是混沌初始状态,天地乱,无以知。
那么,这种“乱”如何变成不乱呢?“无以知”怎么变成“可以知”呢?
中国古代通过神话想象,塑造了一个既是人又是神的盘古,让他来解决这一重大问题。
所以,《西游记》开篇诗的第二句写的便是:“自从盘古破鸿蒙,开辟从兹清浊辨”。
这一句写远古时期,或神话世界里,盘古这位伟人或大“神”,有了他开天辟地的壮举。在混沌中孕育成长起来的神人,当他有了知觉之后,便挥动巨斧,劈开了混沌,破了“鸿蒙”,从此,不再是鸿蒙状态,宇宙有了天与地、阳与阴、清和浊,混乱便得有序了,“无以知”变成“可以知”了。
其实,古代神话中开天辟地的英雄之所以称为“盘古”,或是有深意的,“盘”,繁体字为“盤”,从皿,般声,指浅而敞口的盛物器,古诗云“谁知盘中餐,粒粒皆辛苦。”(唐·李绅《悯农》),“盤”占有空间位置,表征空间;“古”,指古代,往日时光,表征时间,所以,“盘古”用以指最早的时空统一状态,之前,是混沌,是鸿蒙,乱而无序,混沌中时空之维是无法呈现的,只有到了开天辟地之后,才能体现空间与时间的统一,才有空间,有天地;才有时间,有过去、现在和未来。
盘古所破的混沌状态之所以称为“鸿蒙”,也是有深意的,古代神话中,盘古开天辟地之前,宇宙是无序的,是一团混沌之气,而这种混沌茫渺之气的呈现状态便是“鸿蒙”。《庄子·在宥》曰:“云将东游,过扶摇之枝,而适遭鸿蒙。”“鸿蒙”指的就是宇宙阴阳未分,混沌之气无时空之维的原初状态,是一切的起源。
后来,盘古开天辟地,便打破了鸿大蒙昧状态,使时间、空间之维发生了作用,出现了上扬的清气,下降的浊气,于是,气分清、浊,很自然的,阴阳之气也就能分辨了。这就是《西游记》开篇诗第二句所描述的内容。
《西游记》开篇诗的第三句继续描述天地的进化,而且描写各种生命现象的出现,诗曰:“覆载群生仰至仁,发明万物皆成善。”
所谓的“覆载”,主要指的是盘古开天辟地之后天地所发挥的功能,“覆”指上天向下覆盖,是对下面“群生”的遮护,让各种生命有了生长、成长的适宜环境;所谓的“载”主要指的是大地能稳定承载,使“群生”有了踏实稳妥的生长根基。了而“群生”是指包括人在内的各种生命,有上天的遮护,有了大地作稳定的基础,各种生命就能健康成长。对这一种意思,《周易·系辞传》称为“天地之大德曰生”。即是说,天地最大的恩德,就是让各种生命能生生不息地成长,让各种生命能各得其所,各顺其命。这也就是天地所发挥的至仁至善的功能。
而诗句中所谓的“发明”指的是什么呢?“发”指生发、成长,比如说“种子发芽了”;“明”指日月交辉而大放光明,《说文解字》称之为“照也”,主要是指显明、显露,是由隐而显,所以,《易·系辞》曰:“日月相推,而明生焉。”合起来理解,“发明”兼有“繁衍”和“显露”之意,即是说,有了上天的遮护,大地的承载,各种生命、万事万物就有了顺利、良好的成长趋势了。
值得注意的是,这一句诗中的“覆”“载”“群生”,包含着中国古代文化中“天”“地”“人”的“三才”观念,“覆”指上天的遮护功能,“载”指大地的承载职责,“群生”指各种生命,而人是各种生命中的杰出代表者。盘古开天辟地之后,鸿蒙被破了,于是,有了天地人“三才”,生命有了向仁成善的发展趋向。
对于这首开篇诗,《西游记》研究专家李安纲先生有一个值得注意的解释,他认为,诗的首联讲混沌无极,指的是“道”;诗的次联讲盘古开天辟地,指出清浊阴阳天地之分,说的是“二”;而第三联讲天、地、群生,指的是天地人共同创造世界,万物因之而成,指的是“三”,所以,开篇诗的前三联,说的就是老子所指的“道生一、一生二、二生三、三生万物”的宇宙的造化创生过程。(参见李安纲:《文化载体论——李安纲揭秘〈西游记〉》;李先生的这一说法是有些道理的,其实,在中国古代神话哲学思想中,一直有一个关于宇宙起源的哲理设想,那就是由混沌、鸿蒙到天地阴阳的转化,再到天地人“三才”的出现,于是,有了人和各种生命万物,而这一设想被《西游记》的作者通过开篇诗描写出来了。
《西游记》开篇诗的第四句可以说是全诗点睛之句,是小说开篇时“镇场”之后所点出的故事主题,也是将读者引向追寻谜底的思考,诗曰:“欲知造化会元功,须看西游释厄传。”
天地群生不断演变,各种生命持续进化,生命万物展示出创造进化的生生活力,那么,如何才能知晓创化的真正本意呢?作者的建议是,最好去阅读《西游记》,了解书中的故事,看看故事中的人物是如何走出困境、化解厄运的。
这一句既是为整部小说埋下了伏线,也是《西游记》很有魅力的“广告词”。
首先,诗句中的“创化”是很有深意的一个词,主要指群生万物的创造进化的过程和规律,“创化”的观点深刻地表现了中国古人对于生命能动性的理解。中国古人历来都非常重视生命的创造性表现,《易经》有一段话说:“富有之谓大业,日新之谓盛德。生生之谓易,成象之谓乾,效法之谓坤,极数知来之谓占,通变之谓事,阴阳不测之谓神。”(《易·系辞上》第五章)显然,古人把事物的变化日新看成是盛明的德性,把生生不息、持续进化看成是变易的本质,非常重视对天地变化的认知,重视对变化趋势的占测,认为能对阴阳变化奥秘之道的把握,才是神妙的。很明显,“创化”的机理,正是中国古人最热衷于探寻的奥秘。
其次,诗句中的“会元”指什么呢?第一层意思是:“元”是本源、根本,指造化的根本动力,也即指“道”;“会”指理解、知晓,如“心领神会”,所以,“会元”指的是对于“道”的认知、领会,也就是“悟道”,即知悟创化之道。
第二层意思是:“会元”在明代有一个含义,那就是指礼部会试得第一名者,《明史.选举志》曰:“会试第一为会元。”以此意来解释,开篇诗中的“欲知创化会元功”的“会元”,指的是最杰出者,即对于创化规律了解最深刻的人。
第三层意思是:“会元”可作为时间单位来理解,天地循环终始一巡称为“元”,而“一元”有十二“会”,古人“积三十年为一世;积十二世为一运;积三十运为一会”,其时间单位从大至小为元、会、运、世、年、月、日、时等。“会元”可泛指时间历程,所以,“欲知创化会元功”可以理解为想知道创化的成效。
当然,在上述三层意思的解释中,笔者认为第一层意思的解释是比较合适的。
最后,对“西游释厄传”该怎样理解呢?
首先,《西游记》这一书名很有喻意,“西”在这里有多种含义,一是指西方佛教国度,佛教西来,进入东土,而传来佛教的原国土,就是“西”;二是指西天极乐世界,即修佛悟道,进入涅槃,进入“常乐我净”的境界,这也是常说的“西方净土”;三是指“夕阳西下”的“西”,暗示死亡之地,“西游”就是敢于到死亡之地去游一游,感受死亡,体验恐惧并求得超脱,以此来度过劫难。
所以,“西游”的含义很丰富,但有一个共同的诉求,那就是都是为了“释厄”,让苦难消逝,通过觉悟而进入自在境界,进入涅槃。
而《西游记》中能给人“释厄”的故事,首先当然指的是孙悟空、猪八戒、沙和尚、小白龙保护唐僧西天取经而历经九九八十一难的传奇历险经历,唐僧师徒,通过“西游”,历尽磨难,在磨难中考验修行意志,最后归心于佛,普渡化众生,成功“释厄”,透彻悟道。
其实,现实历史中,确实有过玄奘西天取经的事实,唐朝高僧玄奘苦于中国佛经混乱,下决心西天求取真经,他途径一百二十多个国家及地区,最终到达印度,他在印度佛教圣地那烂陀寺潜心学佛修道,并在辩论中大破外道诸论,最后取经回中土。玄奘回国后,一边翻译佛经,一边奉旨撰写取经时的经历见闻,并于646年著成12卷的《大唐西域记》。显然,《西游记》唐僧取经故事正是以玄奘为原型所编写的,玄奘西天取经,传播佛教理论,并把禅宗和净土宗发扬光大,这在信佛者看来,当然是有助于民间大众“释厄”的,悟佛才能进入“西天净土。这是能让信佛者“释厄”的现实故事。
最后,《西游记》中还有一层更深刻的“释厄”的含义,那就是指去除凡尘中凡人的欲望,摆脱现世苦难,通过修行得以解脱悟佛。《阿弥陀经》曰:“从是西方,过十万亿佛土,有世界名曰极乐。”人的生老病死皆是苦难,苦难源自于人的欲望,而要摆脱苦难,就需要修行,通过修行达到无欲无求境界,即进入没有痛苦,没有烦恼,而只有喜乐、清净的极乐世界,进入“西方净土”。
其实,《西游记》还含有很深刻的讽刺意义,在作者看来,即便是在小说中所描写的“西天净土”,也并不那么“清净”“喜乐”的,所谓的“净土”中的一些佛,仍是有欲望,有贪心,并不那么“净”。比如,唐僧师徒到了灵山之后,如来命阿傩、伽叶给唐僧师徒发放经书,而这二位发经者却向唐僧索要礼物,孙悟空见了很气愤,要去向如来举报,此时,二位发经者才将经书发给唐僧师徒,可是,他们给却是无字经书。孙悟空知道后,大为恼怒,他真的找如来举报了,可是,如来却说,真经不白取,送礼得真经,不送礼,就只能得白经。这让孙悟空无话可说。最后,唐僧师徒再次去求发经,阿傩、伽叶便理直气壮地向唐僧索取礼物了,唐增只好很舍不得地把自己的紫金钵盂奉上,此时,阿傩、伽叶才把有字真经发给唐僧师徒。小说这样的描写表明,所谓“西天净土”,比如在灵山,也并非真是净土,依然也是不“净”的,只有行贿才能求得有字真经,这经书取回来之后,读了能让人修行悟佛吗?这显然是值得怀疑,看来,修佛不在西天,觉悟不在读经,自心才是佛,悟佛靠自觉,“一切法皆从心生”(普济:《五灯会元》卷七),“释厄”不靠别人,靠的是自己的“顿悟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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